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漩渦 ,那天我下了班

網(wǎng)站:公文素材庫 | 時間:2019-05-15 06:16:04 | 移動端:漩渦 ,那天我下了班

漩渦 ,那天我下了班,優(yōu)美的文章總是有著不一樣的經(jīng)歷,今天小編就給大家?guī)硪粋生活中悲傷故事,現(xiàn)在的快節(jié)奏生活中,靜下心看看這些人生感悟!

那天我下了班,在路邊等回家的公共汽車,人很多,我等的那趟車還沒停穩(wěn),一群人便圍了過去,我不愿意和他們擠,站到一邊點了支煙,等下一輛。快抽完的時候一輛皮卡響了兩聲喇叭停在我身邊,我納悶地瞧過去,看見方武從駕駛室往外探著身子,“上車。”他快活地說。

方武是我以前的工友,在鋼廠的時候他開吊車,我是那個在高處指揮他往哪兒下鉤的角色,我們用對講機交流,他是和我配合最好的那個。下工后我們常到大排檔喝扎啤,方武是個憤世嫉俗的人,這時候他總是會罵這罵那,我不覺得那樣可以改變局面,但我喜歡聽他罵別人,特別是我認識的那些人。有時候我們會開著他的皮卡去南部山區(qū)的水庫釣魚,那是除了喝酒之外我們另一個共同愛好,有時候我們會帶上帳篷,一釣就是兩天;旧厦看挝覀兌紩灥揭恍┌讞l和鯉魚,如果釣到了大家伙我們會在附近找個農(nóng)家樂,讓廚師把魚燉了,炒幾個菜,再拿出我們帶去的酒喝個痛快。

后來他離開濟南去了威海的一個造船廠,原因是他老婆鄭玲也在那個造船廠工作,是焊材倉庫的庫管,有時候她也呆在船上,但那艘船不會離開碼頭駛入大海。鄭玲是個冷冰冰的胖女人,她不希望方武天天和我們混在一起,覺得那樣沒有前途,也從來不會給我們這些朋友好臉色看。方武和她的感情并不好,據(jù)說鄭玲和她廠里的一個主管有過曖昧,但在這方面方武也不清白。他們離過一次婚,后來又復婚了,如果我是方武,我不會那么干,我是說復婚。

方武離開濟南的前一天我們幾個工友在“老地方”給他餞行。菜已經(jīng)吃得差不多了,酒還在不停地上桌,開叉車的懶猴慫恿方武和鄭玲再離一次,留在濟南,其他人也跟著起哄。我們都不希望方武離開,他是個實在人,大家都愿意和他做朋友,特別是我,我覺得我的工作離不開他。

那天方武醉成一灘爛泥,最后我和懶猴送他回家,看到他那輛皮卡就停在門口,尾箱裝滿了行李,一塊綠色帆布蓋在上面,幾條尼龍繩把它們拴得結結實實。

方武離開沒多久我也不干了,我不再適合那份工作,特別是僅存的一點默契也被帶走之后,我覺得自己站在吊車的臂架下面就像一具行尸走肉。后來我陸續(xù)換了幾個工作,前一陣我在汽配城找了個新工作,目前還在適應階段。

現(xiàn)在他回來了,和他老婆一起回來的,他在一個鋼構廠開一臺兩百噸的全新汽車吊。

“這是要去哪兒?”他說。

“回家啊。”

“回家?”他嘿嘿一笑,“對不起,你今天可能回不了家了。”

這話聽著讓人愉快。

他給鄭玲打電話,說有朋友跟他一起回家吃飯,他在電話里專門提了我的名字,讓她多炒兩個菜。

“在家太麻煩了。”我說,“外面隨便找個地方吧。”

“少廢話,我知道你什么意思。”他裂開嘴笑著,他的腮幫子寬而結實,上面布滿了剛冒頭的胡茬子,看上去依然那么值得信賴。

我還記得上次送方武回去時鄭玲是怎么對我們的,她讓我和懶猴把人“哪兒弄來的就弄回哪兒去。”

“你放心,”他笑著說,“她現(xiàn)在不管我。”

那是一種滿足的笑容,讓我對他們現(xiàn)在的關系充滿了興趣。

“真懷念咱們并肩作戰(zhàn)的那段日子。”他說。

“我也是。”

“鋼廠已經(jīng)沒咱們多少人了吧?”他說。

“一個都沒了,廠子早晚要毀在那幫雜種手里。”我說。

他沒接我的話。

“想開點。”他說,“我這幾年的變化就是心態(tài)平和了。”

當他說完那句話后我在想我這幾年的變化是什么。

“我到處都找不到你,你的號碼打過去是空號。”他說。

“我換號碼了。”

“我有孩子了。”方武高興地向我宣布,他給我看了錢夾里的照片,嬰兒很可愛,長得比他父母都要好看。

“男孩,一歲了。”他說,“你們有孩子了嗎?”

“快了。”我說。

鄭玲像是變了一個人,神采奕奕,穿著也變得時尚了,盡管還是那么胖,但現(xiàn)在看上去讓人舒服。她和方武夫唱婦隨,看起來就像是一對新婚夫妻,對我也十分客氣,不僅主動幫我們倒酒,還敬了我一杯。她現(xiàn)在在做保健品推銷工作,客廳里擺著一個櫥窗,那些玻璃格子里整整齊齊地擺了很多樣品,“除嬰幼兒外一切人群皆可適用”那些盒子上寫著這樣的話,我知道那種保健品,我在中央臺看到過它的廣告——合法的傳銷。櫥窗最高的那一層擺著一塊金燦燦的“明日之星”獎牌,上面有鄭玲的名字。

我問孩子在哪里,“鄭玲她爸媽幫我們帶。”方武說。

“本來我們也不想這樣,”鄭玲說,“但也沒辦法,照顧孩子的麻煩你是不知道,如果他哭一晚那第二天我們都上不成班了,我們打算等孩子大一些的時候再接過來。” 

我點點頭,我在想假如我和唐娜處在他們的位置會怎么做。

“方武,什么時候把你那些哥們?nèi)冀械郊依飦怼?rdquo;鄭玲說。

“他們不喜歡上家里來。”方武說。

“在外面怕你們吃得不衛(wèi)生。”她看看我說,“家里酒也管夠。”

“兩碼事兒。”方武笑著看我一眼,似乎希望我接過話。

我也笑了笑。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怎么想的。”她說,“我把吃的給你們弄好就走還不行嗎,等你們酒足飯飽我再回來。”

“有這話就夠了。”我敬了她一杯。

走的時候方武送我到小區(qū)門口,我們互留了電話,約定改天再聚。

我吹著口哨回到家,唐娜正在打掃房間,她在一家高級商場做化妝品售貨員,這周她上晚班,她上晚班時我們都各自吃了晚飯才回家。屋里放著歌,她喜歡一回家就打開電視調(diào)到音樂電臺,一邊聽歌一邊做家務,遇到會唱的就跟著唱,就跟我喜歡喝酒一樣,我把這理解為她放松的方式,但最近她會唱的歌變得越來越少。

我跟她說我今天遇到了方武。

“這下好了,”她的拖把伸過來,我擋了她的道,她用力推開我,“你頭號酒友又回來了。”

“你什么意思呀?”我說。

“喝得很開心,對嗎?”她說。

我沒說話,感覺有點不對勁。

“我不知道你在外面什么樣。”她很用力地在拖地,“我只知道你一回家就好像很不開心。”

“我沒有不開心,我哪兒不開心了?我只是沒有什么可開心的而已。”我說。

“我的意思是我沒有因為回家而有任何不愉快。”我又解釋了一遍。

她頭也不抬地繼續(xù)拖地,只拖電視機前的那塊地方。

“我在外面也是這樣,你很少會看到我笑。”在她還能聽的時候我想多說幾句,“喝酒感到高興也只是酒精的作用。”

“不管怎么樣,”她終于抬起頭來看我,眼里噙著淚水,“這種生活我受夠了。”

“我覺得我被困住了。”她把拖把扔到一邊,伏在餐桌上哭起來。

眼下我們的婚姻正在經(jīng)受考驗。

最近唐娜的情緒出現(xiàn)了一些問題,總是因為雞毛蒜皮的事情跟我吵架,嘴里時不時就冒出一些消極的詞,她說她討厭做愛,她想淹死鄰居愛哭鬧的嬰兒,還有想和我同歸于盡,甚至她還開始抽起了煙。那天她終于崩潰了,她在商場衛(wèi)生間里給我打電話,她不說話,只是哭,我聽她哭了整整兩分鐘還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最后她說她沒事,只是覺得自己快要受不了了。

我不知道唐娜是什么時候變成這樣的,如果現(xiàn)在就開始找原因的話我認為這一切一定和她前男友有關系。

我認識唐娜的時候她正在為一段戀情所累,她的男朋友比她大整整二十歲,離過一次婚,我以為他是個事業(yè)有成的男人,但他并不是。他是個卡車司機,有一輛自己的“東風”,跑濟南到上海那條線。唐娜的父母極力反對他倆在一起,他們認為他給不了她幸福,因為他連自己都沒希望了。

那家伙長了一張“不走運”的臉,很多人都長著那樣的臉,走在大街上你只需要一眼就能把那種臉分辨出來——唐娜給我看過他的照片,在她的手機里,是他們的合影,那些照片讓我很受傷。

最終唐娜順從了父母的意愿,打電話和他說分手,她說得堅決無情,為此她很痛苦,她告訴我她愛他。我同情那個男人,我無法想象自己四十歲的時候是那個樣子。

他們分手后的第三天他在張家港出了一起車禍,他受了輕傷,車上的貨也被周圍的村民哄搶一光。他被送進了附近的醫(yī)院,他在醫(yī)院給唐娜打了很多個電話,唐娜有些動搖,甚至打算買當晚去張家港的火車票。但我跟她說,那是同情,不是愛,你如果再給他希望最后只會傷他更深,她這才沒再接他打來的電話。

“我是不是太殘忍了?”那天夜里她哭著問我。

我握住她發(fā)抖的手,告訴她一切都會過去,我們只是需要些時間。

一年后那個男人從黃河大橋上跳了下去。那時候我和唐娜已經(jīng)結了婚,知道這個消息后她并沒有太過激的表現(xiàn),但她說過類似“如果當初我去了張家港”的話,這不免讓我擔心,那不是唐娜的責任,讓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對一個中年男人的死負責任是非常荒謬的。

但有時候就是如此,人們喜歡主動去背負一些責任,責任成了生活的根本,人們永遠都無法輕松起來,我從沒看到過一張輕松的臉。

我坐在唐娜身邊,耐心地等待著她恢復正常,這不是她的第一次,也不是我的第一次。

我撫摸著她的頭發(fā),希望這樣能讓她好過一點。我喜歡她那頭烏黑發(fā)亮的長發(fā),有一股森林的味道,晚上我要是聞不到就一定會失眠。

“我真想可以忘掉那些標價簽。”她哭著說,“只要我一閉上眼睛,那些東西就會涌進我的腦子里。”

“別去想那些了。”我攬著她的肩。

“我控制不了我自己,我覺得我要瘋了。” 

“你只是最近工作壓力太大了。”我安慰她,“好好休息幾天,不去想工作上的事,很快會好的。”

“是嗎?”她用不確定的眼神看著我。

“過幾天我們可以去日照玩,”我說,“坐快艇,游泳,在沙灘上曬太陽,我們可以住在海邊的旅館,推開窗就能看見海。”

她認真地聽著,她已經(jīng)平復了心情,但她的淚水還掛在臉上。

“或者我們可以去草原騎馬。”我又說,當電視機換成電臺模式時電視畫面會變成草原風光。

“你想去草原騎馬還是去海邊游泳?”

“騎馬。”她說。

“那我們就下個月去趟內(nèi)蒙。”

“可我早就沒有假了。”

“請病假。”我說,“我可以幫你去醫(yī)院開個住院證明,你想要腎結石還是闌尾炎?”

“再說吧。”她去衛(wèi)生間洗了個臉,又繼續(xù)拖地,她的樣子十分疲憊,我說我來,讓她去休息,她把拖把遞給我,進了臥室。

拖完地我關掉電視,枯坐在沙發(fā)上又喝了幾罐啤酒,剛才唐娜的表現(xiàn)讓我清醒了許多,我不喜歡清醒的感覺,尤其是現(xiàn)在。

第二天,我們的生活又歸于平靜,之后的幾天唐娜沒有再那樣失控,這可以想象,如果她每天都那樣,誰都會受不了。也沒有人再提騎馬的事情。

我原本以為至少可以平安無事地度過這星期,可沒想到周五晚上,我們差點又起了沖突,當時我們正在看一部電影,那是個浪漫的愛情故事,女主角懷上了前男友的孩子,保守傳統(tǒng)的家庭難以接納她,但最終她還是得到了幸福。

“外國人懷孕了照樣抽煙喝酒。”我和她照例邊看電影邊扯淡,“而且她們好像不坐月子。”

“人種的問題,”唐娜不屑地說,“非洲人也不坐月子,你可以調(diào)查一下韓國人和日本人,要是朝鮮人不坐月子那很可能是因為她們沒條件坐月子。”

“那個孩子是她全部麻煩的原因。”我像往常一樣分析總結道。

“也是你每次都戴兩個套的原因。”她說。

“我們的情況和他們不一樣。”

“是,不一樣。”唐娜說,又看看我。

“別緊張。”她說,“你知道我不喜歡孩子,也不喜歡家長里短。”

“你想要孩子。”我說,“你沒必要說反話,唐娜,咱倆用不著這樣。”

“我不想要,這是實話。”

“我不知道該信你哪句。”

“我有時候只是想試試你的態(tài)度。”唐娜說。

“我很不喜歡你這點。”說完我就后悔了。

就在唐娜即將爆發(fā)的時候,方武的電話救了我,他叫我明天去他家燒烤,并特意叮囑我一定要帶上唐娜,他說鄭玲想見唐娜已經(jīng)很久了。

我一掛電話就把這件事當做好消息告訴了唐娜,我換了副諂媚的語氣,我也希望能讓唐娜見見方武,有時候別人會給你的生活帶來一些樂趣,這就是我喜歡和朋友呆在一起的原因。

“我不去。”她橫眉冷對。

第二天我們睡了個午覺才出門。

“今天是世界燒烤日。”我拍著巴掌說,我想提前調(diào)動起大家的情緒來。

“天氣預報說今天有暴雨。”唐娜說。

“天氣預報你也信?”我說著往窗外看,外面是個好天氣,沒有一點要下雨的意思。

“我們要不要買點什么帶過去?”唐娜說。

“不用。”我說,“都自己人。”

“不好吧,我可是頭回去。”她說,出門前她仔細地化了妝,我的那些朋友里她明確表示只想見方武一個。

“那有什么關系,”我說,“你罩著你。”

“誰要你罩了。”她終于笑起來。

方武家在城南郊,我們坐上了一趟直達他家的公共汽車,過去我就是坐那趟車和他匯合,再一起開他的皮卡去釣魚。

公共汽車上人不多,我們坐在最后一排靠窗的座位,唐娜用手機聽著歌,她時而專心致志地看著車窗外的流動的街道,時而微閉著眼睛,這是個好的跡象。

那是一個歐式風格的小區(qū),我們下了車,從“凱旋門”進去。小區(qū)綠化做得很不錯,一樓的住戶都有個籬笆圍著的小院兒。每個院子都被主人精心照料著,有的院子種滿了翠綠整齊的蔬菜,有的院子是一片姹紫嫣紅的花草,還有一個院子,里面種著好幾棵櫻桃樹,枝頭上掛滿了已經(jīng)開始泛紅的櫻桃,煞是好看。

“我也想有個這樣的院子。”唐娜說,她一路上都在看那些院子。

“你想在院子里種什么?”我說。

“我想搭個葡萄架。”

“方武就在院子里搭了個葡萄架。” 

“真的?”她說。

方武家的葡萄長得枝繁葉茂,把整個架子鋪得滿滿當當,藤蔓上還掛著一串串已經(jīng)初見雛形的小葡萄,非?蓯。方武在葡萄架下切羊肉,鄭玲把切好的肉穿到竹簽上,他們有說有笑,配合默契,他們以前的情況十分糟糕,有多糟糕呢,比我們還要糟糕。

我和他們打了招呼。“快進來。”鄭玲用手肘打開籬笆門讓我們進,她笑盈盈地看著唐娜,“你就是唐娜吧。”

“唐娜,這是鄭玲,你得叫嫂子。”我說,“這是唐娜。”

“什么嫂子,都把我叫老了。”鄭玲說,“叫我鄭玲就行,隨便坐。”

“這是方武。”我說。

方武在切最后一小塊羊肉,“你好。”他抬起頭對唐娜友好地笑了笑。

“真漂亮。”鄭玲盯著唐娜看了一陣又看著我說,“李威,你娶了個漂亮老婆。”

我看到唐娜的臉有點紅。“我們來晚了。”她說,“都沒幫上什么忙。”

“一共也沒多少活。”鄭玲把剩下的幾片肉串好,“現(xiàn)在可以開始烤了。”她說著把裝肉串的盤子端到燒烤爐旁,炭爐里的火已經(jīng)點燃,冒出陣陣青煙。

“我?guī)湍憧尽?rdquo;唐娜說。

“好啊。”鄭玲說,“我們一起。”

我和方武坐下來喝酒,唐娜和鄭玲一邊烤肉一邊聊天,看得出她們很聊得來。女人的效率總是很高,不一會兒一盤香氣撲鼻的烤串就端了上來。

“都是誰的手藝?”我問。

“羊肉串和雞翅是我烤的,雞胗是唐娜烤的。”鄭玲說。

“看上去就不錯。”我說。

“來點飲料?”鄭玲拿著一瓶橙汁問唐娜。

“謝謝。”唐娜說。

唐娜烤的雞胗外焦里脆,大受歡迎,她自己也頗為得意,“還有誰要雞胗嗎?”盤里的雞胗吃完后她問。

我和方武都舉了手,鄭玲也說要,我囑咐唐娜我那幾串多放辣椒。

“你運氣不錯。”鄭玲對我眨眨眼。

我看看她,笑了笑。

大家都吃得差不多后我們坐在一起,喝著酒,享受著陽光和草地。“這感覺真好。”唐娜環(huán)顧著四周說,“我小時候家院子里也有這么一個葡萄架,白天我和小伙伴在葡萄架下做作業(yè)跳皮筋,晚上一家人在葡萄架下納涼。”

“再來點?”鄭玲看唐娜的杯子空了,拿起橙汁問她。

“我要喝啤酒。”唐娜把空杯子朝我一推。

“我來。”鄭玲說,她給唐娜的杯子倒上啤酒。

“來,一起干一杯。” 鄭玲舉起橙汁說。

我們四個把杯子碰了一下,全都一飲而盡。

“女中豪杰!”方武朝唐娜豎起大拇指。

“跟他學的。”她看我一眼。

方武從兜里拿出煙,給我遞了一根,又給唐娜一根,我看著唐娜,她沒看到我在看她,但還是擺了擺手。

“你以為人家什么都能跟你們學?”鄭玲說。

唐娜對她笑了笑,“等葡萄熟了我們能來吃葡萄嗎?”

“怎么不能。”我說。

“到時候你們必須來。”鄭玲說,“今天就說定了。”

唐娜給自己的杯子倒上大半杯啤酒,“鄭玲,敬你一杯。”她端起杯子。

鄭玲也端起杯子,“我只能喝這個,我喝不了酒,”她一副很不好意思的神情,“一點兒都不行,我對酒精過敏,一喝身上就起紅斑,像地圖那樣這一片那一片。”

“沒事兒。”唐娜說,“你喝飲料就行。”

“她確實不能喝酒。”方武對我說。

“但有時候你免不了喝酒,”鄭玲放下杯子說,“我還記得我年輕的時候去參加一個面試,面試就在酒桌上,一起面試的還有兩個女孩,公司經(jīng)理給我們每人面前擺了三杯二鍋頭,說誰能連干三杯就錄用誰。”

“那時候我還不認識她。”方武看了看我們說,“不然我肯定不讓她去。”

鄭玲領情地看了她丈夫一眼,接著說,“那兩個女孩一點也沒猶豫就把那三杯酒都干了,其中一個喝完就倒在地上醉得人事不省,另一個也滿臉通紅,說話語無倫次,一會兒哭,一會兒笑。我知道自己不能喝酒,但那時候真的很需要那份工作,就試著喝了一小口,剛咽下去一點那味道就讓我受不了,轉(zhuǎn)過身就開始吐,回去之后我難受了好長一段時間,身體和心里都難受。從那以后我就滴酒不沾了。”

“最后誰得到了那份工作?”我說。

“不知道,”鄭玲說,“當時我感覺很不舒服,提前離開了。”

“那么操蛋的工作不干最好。”方武說,他把煙灰往空罐子里抖,我也跟著那么干。

“有什么工作是不操蛋的嗎?”唐娜說,“上個月我們店慶,所有商品都打七折,那些人就覺得東西像免費了一樣,我們開單子開得手忙腳亂,我很怕那種場面,全都瘋了。”

“可以想象。”鄭玲說,她在認真傾聽。

“可是一千塊錢的化妝品,就算打七折也是七百塊啊,有時候真讓人不平衡。”

“這很正常,不要覺得有什么不公平,”我說,“人和人本來就不一樣。”

“我覺得讓你難過的可能并不是這個。”鄭玲說,“你難過的是就算你付出了再多的努力也得不到公平的回報。”

“你說得太對了。”唐娜用感激的眼神望著她。

“有時候我們只是沒有選對方向。”鄭玲說,“在一個錯誤的方向上,你走得越賣力,錯得就越遠。”

“是那樣,”唐娜說,“可我沒方向。”

“你能看到二十年后的你還是這個樣子,今天不過是在重復昨天的生活,你覺得你在浪費生命。”

“一點沒錯。”

“我以前在船廠工作,”她微笑著說,“跟你現(xiàn)在的情況一模一樣。” 

“那你是怎么改變的?”唐娜看著她,這也是我要問的問題。

“我的事業(yè)。”她說。

“對了,”唐娜說,“都忘了問你做什么工作了。” 

“我的工作與其說是推銷不如說是分享,我們分享的不僅僅是產(chǎn)品,更是一種生活理念。”

唐娜看著她。

“一種陽光、積極的、使人幸福、家庭和睦的生活理念。”

唐娜看著她。

“同時還能掙錢。”鄭玲說,“我們的模式是,你不僅可以自己買產(chǎn)品,還可以讓你的客戶幫著你賣產(chǎn)品,你讓他們消費,你能賺到錢,當你教會他們做同樣的事之后,他們也能像你一樣賺到錢。”鄭玲說。

“更關鍵的是,他們賺的每一塊錢里都會有你的一份。”鄭玲說。 

唐娜和我互相看了一眼。

“他們總沒完沒了地開會。”方武說,“就這點不好。”

“開會是必不可少的,同事之間需要交流,需要相互幫助,相互鼓勵。”鄭玲說,“我們就像親人一樣相處。”

“我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樣子。”唐娜說,“那種感覺一定超好。”

“我不喜歡那種跟誰都親熱的場合。”方武說。

“我也一樣。”我拿起酒和他干杯。

“別理他們,兩個俗人。”鄭玲轉(zhuǎn)向唐娜,說要介紹一位偉大的導師給唐娜認識,她告訴唐娜那位臺灣來的導師能夠幫她尋找到人生的真諦,她向唐娜保證這一定是個改變命運的機會。“你只需要去一次,去聽聽她說些什么,你簡直想象不到那場面,你絕對想象不到。”

我沒再聽她們說話,和方武聊起釣魚來,他說他在威海的時候會時不時去海釣,有時候一下午就可以釣上來十幾條,但他還是更喜歡釣淡水魚。

“釣淡水魚的感覺和釣海魚完全不一樣,”他說,“只有釣淡水魚才有成就感。”

“沒錯。”我說,“海魚都蠢得要死,傻子都能把它們釣上來。”我們總是能產(chǎn)生共同的感受。

“淡水魚里面我最喜歡釣鯉魚,最不好對付的一種魚,得用嫩玉米釣,小時候我經(jīng)常跟著我爸去湖里釣魚,那時候我們還在用竹子做的魚竿,我爸用玉米釣,我用蚯蚓釣,我只能釣上來一些小魚小蝦。”他說,“你要想釣大魚的話只能用玉米,那很考驗耐心,漂可能半天都不會動一下,但漂只要動了,保證是大魚。” 

“給你講個故事。”我說。

我跟他講了一件我小時候釣魚的事。那是一九九三年的夏天,我九歲,那時候我父親在貴州赤溪的迷霧河林場工作,他一半時間在伐木,一半時間在為林場搞養(yǎng)殖。我母親也在林場工作,她所有的時間都在為林場搞養(yǎng)殖。我在赤溪上學,平時住在爺爺家,只有寒暑假我才會去林場跟父母一起生活上一段時間。林場是個偏僻荒涼的地方,沒有閉路電視,沒有游戲室,也沒有旱冰場,附件只有一家雜貨鋪,因為經(jīng)常停電,冰柜里的冰棍沒有一根是保持原狀的。但那里的星空很美,美得讓我著迷,但更多的是迷惑,在那里我第一次看到流星,我問我父親那些星星亮一下就暗了是怎么回事,他說那是因為流星燃燒之后消失了,我始終不理解消失了是什么意思,“就是沒有了,看不見了,你也找不到了。”我父親不厭其煩地向我解釋,可那和沒說一樣。我父母很忙,白天大多數(shù)時間我都一個人在家,周圍沒有和我同齡的小孩,所以我總是獨來獨往。

那個暑假,我過夠了無所事事的日子,一天下午,我午睡醒來之后決定干點和往常不一樣的。我在牛糞堆里挖了一些蚯蚓,拿上我父親放在門后的魚竿和水桶,去了小河邊。

那天異常炎熱,烈日高掛空中,沒有風,樹木低垂著,土地散出的熱氣烘烤著我的小腿,火辣辣的痛。

一路上我沒遇到別人,遠處的玉米地邊只有兩個抓蜻蜓的小孩,他們似乎在笑著,鬧著,但我聽不見一點聲音,我在想釣魚可比抓蜻蜓有意思多了,于是我把魚竿從手里換到了肩上,希望有誰能發(fā)現(xiàn)它。

我從沒單獨去釣過魚,以前都是跟我父親一起去的。我喜歡守著裝魚的水桶,看里面的魚把頭仰在水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我能看上一整個下午。后來我看著那些魚時,它們的眼神讓我有種說不出的感覺,那種感覺讓我后來對悲慘的含義有了更直觀的理解,那就是需要竭盡全力才能呼吸到一口空氣。

我邊走邊回想我父親釣魚時都是怎么做的,我真怕自己做不來,但我還是加快步伐往河邊走著。

當我走到河邊的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可能并不是真的想釣魚,河面平靜得像一面大鏡子,也看不出一點有魚的樣子來。我找了處樹蔭把漁具放下,坐在那里發(fā)了一會兒呆,我在想我的父母此刻身在何處,當他們不在我身邊時會不會是不存在的。

我想清楚這個問題后才感覺輕松了一些,開始準備釣魚。我把一塊平整的石頭搬到河邊當?shù)首幼,給魚鉤掛上蚯蚓,蚯蚓比魚鉤長,多出的半截在來回掙扎,我覺得這樣很好,在水里會更容易引起魚的注意。

我把魚鉤扔進水里,幾乎就在魚漂剛穩(wěn)住的瞬間我看到它微微沉了一下,很快又是一下。我連忙把魚竿提起來,但什么也沒釣到,那半截蚯蚓還在那扭動著。也許是我看花眼了,我心里這么想著把魚鉤扔進水里,認認真真地盯著魚漂,沒想到魚漂剛穩(wěn)住就又輕輕抖了兩下。我連忙收桿,蚯蚓還是一點沒動,它應該是在試探我,這回我打算一直等到魚漂至少一半沉到水里我才提竿。

我再把魚鉤扔下去,魚漂還是像剛才那樣輕輕地動著,我告訴自己耐心一點,水底下有個狡猾的東西。我等了好一會兒,情況依舊如此,我找了個時機再次提起魚竿,還是什么也沒有,露在魚鉤外面的那半截蚯蚓卻已經(jīng)不在了。我氣急敗壞,把剩下的蚯蚓往外面移了移,讓它剛好能完全遮住鉤尖,接著把魚鉤扔了下去,我發(fā)誓我一定要把這狗日的釣上來。

這回魚漂變得安靜了,它浮在水面上一動不動,河面也是風平浪靜,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魚漂,只那樣盯了一小會兒我就開始眼睛發(fā)花,腦子犯困,但我還是堅持著。終于我看到魚漂以難以察覺的幅度抖動了兩下,接著它猛地往下一沉,我立刻使勁一拉,手上感受到的力量讓我大腦充血,我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聲音還沒落一條巴掌大小的鯉魚就被拎出了水面,它在空中擺動著尾巴,渾身泛著耀眼奪目的光——那是一條金色的鯉魚。

我把它從魚鉤上取下來,緊緊地握在手里,它全身都像是用黃金做的,每一片鱗甲都是那樣完美,簡直讓人難以置信。我興奮地環(huán)顧四周,想知道還有沒有誰看到了剛才如此精彩的一幕,我沒找到抓蜻蜓的那兩個小孩,只看見一個人從小路朝我走來,我看不到他的五官,他的臉像是蠟熔化后又凝固了一樣。

我假裝沒注意到他的臉,把魚裝進褲兜,轉(zhuǎn)身去提水,河道上有個幾米高的瀑布,下面是個水潭。我心想瀑布的水是最干凈,拎著桶就走到那個小瀑布邊,就在我剛把桶伸到水流中的時候,像是有人用力拉了我一把,我一頭就栽了下去。

我掉進了一個巨大的漩渦里,那時我還不會游泳,我跟著漩渦轉(zhuǎn)了好幾圈,被下沉的水流帶到了潭底,我覺得我快要死了,我似乎感覺到了我的靈魂,盡管我沒看見他,但我相信他正看著我。嘿,我在心里跟他打著招呼,見到你真好,你讓我弄明白了一些問題,很重要的問題,他聽見我跟他說話了,他當然能聽見,他聽得見我心底發(fā)出的每一個細微的聲響,我覺得時空正在逐漸變得濃稠。

“怎么說呢,很快我就平靜下來,”我把酒拿在手里說,“我準備好了去死。我知道那不合常理,但當時我就是那樣的,我在水里等著他們。”

“后來呢?”方武感興趣地看著我,“是那個沒有臉的人救了你?” 

“漩渦把我甩了出來,我被沖到了淺灘上。”

我從水里爬起來,全身濕透地站在河灘上,剛一抬頭,刺眼的陽光讓我一陣眩暈,差點又一頭栽進水里。我稍微站穩(wěn)之后,注意到那個沒有臉的人正站在河岸上,他看著我,手里拿著一根長樹枝,似乎正準備救我,我有一種恍惚之感。他沒說話,扔了樹枝,等他走遠后,我才回過神來,我摸了摸我的褲兜,那條魚也沒了。 

方武神情變得有些凝重起來,像是在思考著什么。

掉水里的事我沒敢跟我媽爸提,那天我在河邊一直等到衣服晾干才回的家。后來我也只跟唐娜說過,但我已經(jīng)忘記她當時的反應了。

“這事不簡單。”過了好一會他說。

“怎么個不簡單?” 我看著他。

“像是個啟示,不是每個人都有這樣的經(jīng)歷。”他看著我,“我早說過你一看就不是普通人。”

“我沒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實際上我早就不再那么覺得了。“我就是個凡夫俗子。”

“我覺得你肯定可以成就一番事業(yè)。”方武平靜地看著我,又看了看兩個正在竊竊私語的女士,她們剛剛進屋參觀了那個櫥窗,鄭玲在說著什么,唐娜頻頻點頭,她的眼里閃著興奮的光。

“誰知道呢。”我說著又自顧自地喝了一大口酒,我想不到我將如何成就一番事業(yè),而那番事業(yè)又在哪里。

“你得隨時做好準備,我預感著你的時機差不多要來了,”方武說,“你信不信我的預感?”

“當然信了。”我和他干了一杯,轉(zhuǎn)開了話題。

回去的路上唐娜心情很好,我醉了,靠在出租車座椅后背上休息,唐娜挽著我的手跟我商量辭職的事,她的另一只手抱著一袋“樣品”。

“這是個機會。”她對我說,我知道她說的是那個生意,但說實話,我并不看好那個生意,至少我覺得它不會像鄭玲說得那樣好。

“她的很多話都說到我心坎上去了。”唐娜說,“我需要點希望。”

“你最好再考慮考慮。”我說。

“你應該樂觀一點。”她望著車窗外黑壓壓的云層,“要下暴雨了。”

出租車飛快地行駛在城市渾濁的空氣中,上高架橋的那幾個圈讓我頭暈得厲害,就在這時我產(chǎn)生了一種極為糟糕的感覺,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一種前所未有的恐慌和迷茫所籠罩,我不知道為何自己一直渴望擺脫的感覺現(xiàn)在卻變得如此強烈。我覺得去方武家是這感覺產(chǎn)生的原因,盡管我并不知道具體由哪一件事情引發(fā)了這種強烈的感覺。我真希望此時我們身處內(nèi)蒙的草原上,可以騎馬,也可以就那么躺著,隨便干點什么也好,但現(xiàn)在說什么都晚了。我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開始回顧我的人生,我想知道究竟是哪個環(huán)節(jié)出了問題。但我還沒獲得一點線索就已經(jīng)疲憊不堪,現(xiàn)在我只希望誰能收回我思考的能力,因為我發(fā)現(xiàn)那才是人類痛苦的根源。

沒多久車停了下來,前方發(fā)生了一起交通事故,一輛警車無聲地閃著警燈停在前面,我們和其他車一起被堵在高架橋上,出租車司機熄了火,點上煙。

那煙味讓我感到一陣惡心,我下了車扶著高架橋的欄桿把胃吐了個底朝天,唐娜幫我拍著后背,又拿水給我漱口,我回到車上才感覺舒服了一些。

不知等了多久,我聽見一陣由近及遠的警報聲,接著像是被人推了一把,車啟動了。我閉著眼睛,只能聽見耳邊呼嘯的風聲,涼風吹在我身上像是在被一雙溫柔的手撫摸著,我感到自己快要達到那種狀態(tài)了,我靜靜地等待著它的降臨。一陣電閃雷鳴之后,大雨傾盆而至,巨大的雷雨聲隔離了塵世所有的嘈雜,此時我們仿佛身處一個無比隱秘而堅固的地方。我先是感到一陣幽暗的快樂,繼而又是一陣明亮的悲傷。我想象著這場暴雨,想象著這空虛的世界因此被充實,我感到一股力量正在把我從生活里往外拽。我的身體開始變得輕盈,我懸浮在水中,空中,在五彩斑斕的宇宙,在深邃曼妙的時間隧道,隨即我達到了永恒,由此進入一陣無與倫比的美妙眩暈。我掙扎著不讓自己睡去,竭盡全力地支撐著那扇即將關閉的大門,渴望能夠無窮無盡地體驗這種感覺,但那扇沉重的大門還是轟然合攏。就在我即將失去意識的剎那,那個無比巨大的漩渦總算再次出現(xiàn)在我面前。那壯觀的、神秘的漩渦,讓我不由自主地向它靠近,但這一次卻和以往有所不同,漩渦中似乎有個什么東西,我仔細一看,那竟然是個孩子。我越走越近,終于認出了那個孩子,那是早已離我遠去的自己——他依然保留著那副天真的模樣,他面無表情地看著我,身處漩渦外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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