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家有極特別的一個傳統(tǒng)，祖孫四輩生日相同，這是從陳敬的爺爺陳不許開始的，陳不許出生在道光廿二年七月廿二日，時當(dāng)《南京條約》簽訂，那一天陳敬的太爺爺陳壽剛剛好三十歲生辰，從那天起陳壽便沒再過過一回生日，孩子也沒慶滿月。

陳壽是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鴉片一仗之前，中國、英國兩方生意往來興隆得很，英國打了中國之后，廣州自然不會給其好臉色看，照陳壽的主意，從前商務(wù)往來是為了體恤你們打大洋另一邊來的勞累，是為了維系那一份前來交好的情意，現(xiàn)在你們反咬我大清一口，不與你們斤斤計較罷了，卻想再拿我的好處，門都沒有，陳家也因此而日漸頹落。

陳不許之中“不許”二字便有不許通商之意，可是陳不許卻以商為業(yè)撐起了幾經(jīng)頹敗的陳氏一脈，于是陳家由官宦世家變?yōu)榱思澤碳易�，身份也由士農(nóng)工商中最高等級一落而至底部。

陳不許三十歲生日時生了陳敬的父親陳實，陳實十五歲離家南下越南，未成功，轉(zhuǎn)而跨洋至美國，他說那里金子遍地，金子下面尸體遍地。

十五年之后，三十歲的陳實懷抱著剛剛出生的陳敬回了廣州，隔天便又偷偷跑了，其實他不偷偷跑，陳不許也不會讓他把孫子帶走的，陳實的心里陳不許明了，出去十五年了，還是老樣子，又不忍心兒子隨他一起受苦，又不愿以此為當(dāng)年的豪情畫上一個句點，所以只能偷偷走掉。

兒子陳敬到是一個借口，但陳實于心不安，其實年輕氣盛早就在越南用完了，心早已安安穩(wěn)穩(wěn)了，只是拉不下臉說一句：“父親，我回家吧。”

同時陳實也不會給父親任何機會來說出這樣的話，他怕忍不住向父親的慈愛拜降。

這下留下了陳家的香火，死在外面便死了。

初次從美國回家，母親便落著淚說：“外面苦就回家，我們總有一天進(jìn)棺材，這一家大小的命，的生活都得握在你手里，你倒弄的好，他們便和你吃香喝辣，你無能便遣散他們，你父親置辦下的夠你幾世用，你回來吧，娘這顆心天天擔(dān)著你，十年了，你每去一個地方來一封信娘便在地圖上圈一個紅點，你野了大半個世界了，回家吧！�。�

“……家里啥都有，我倆不圖你這的那的，以后安穩(wěn)送終，別讓狗狼叼著滿世界跑便可。”

母親是總說的，母親每說一次卻另陳實的心更堅硬一次，說不上來為什么，只是覺得母親好煩，好吵，所說的話于自己而言沒有一點分量，讓自己心里憋屈，心里氣，心里窩火，感覺自己好無能，怎么就那么無能，無能到只是被要求守業(yè)、被要求照管祖墳，自己生而在世的全部意義便是繼承和傳承，只起到中介作用便是完成了使命。

“不成，我不無能！”當(dāng)年，二十五歲的陳實猛地退出母親雙臂的懷抱，轉(zhuǎn)身投給了母親一個寬闊冰冷的背影，他望著門檻外花木枝葉上金黃的陽光，斬釘截鐵的說：“我有志向，不愿坐吃山空，我更不愿承上啟下，我的意義，我的人生要握在手里，踩在腳下，歸自己管，誰都休想支配，所以我要走，要離開豐衣足食，酒饌香肴，雖然勞苦吧，但心是自由的，不回家，就是不回家！”

可母親的話讓陳實的心累累的。

（二）

陳敬是被爺爺一手帶大的，他出生時老先生已經(jīng)花甲之齡了，也許是為了和兒子賭氣，也許是為了培養(yǎng)接自己班的人（可能兒子也是這樣考慮的，才把孫子送了回來，老先生也有這樣一層思想），老先生拋開了一切文娛生活，只偶爾去拍賣行，去古玩集市上倒換幾件玉器字畫，其余大部分時間都用在了陳敬身上。

陳敬很爭氣，十歲時考得秀才，十五歲北赴上海震旦大學(xué)，不兩年得了浙江省官費留學(xué)生的名額，留學(xué)比利時魯汶大學(xué)，一去又是三年。

轉(zhuǎn)眼二十年，當(dāng)年懷抱的嬰兒已經(jīng)成為家中底柱，國之棟梁，而當(dāng)年的黑發(fā)人也已久臥病榻，命在須臾，只憑一口氣，陳不許一直等著今夏（民國九年）畢業(yè)的孫兒，等著孫兒回國完婚，這樁婚姻是陳不許一手操辦，是孫兒在他死后的又一個靠山，只是陳敬還一丁點消息都沒得到過，只怪這病來得太匆匆了，陳不許估摸許可以用他的將死令孫兒勉強接受已來陳家半年的孫媳婦，他方此生無掛了。

最近一個月來，病臥的老先生時常眼閉一閉又努力睜開，有什么要囑托的嗎？其實也沒什么，只是想快見一眼陳家后人那吐納天下，唯我獨尊的樣子，見一見兩位新人和美的笑容，心才能坦然踏實下去。

大暑，孫兒歸來，木愣愣瞪著這猶如天降的婚事和妻子，沒吱一個不字便脫去學(xué)生服穿上了新郎裝，不幾日，老先生含笑而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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