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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金與老王

網(wǎng)站:公文素材庫 | 時間:2019-05-15 09:44:02 | 移動端:老金與老王

人生真的很奇妙,沒本事就會被瞧不起,整體被說三道四,小編整理了一篇老金與老王供大家欣賞!

若不是為了省租金,沒人會把面館開在這種地方。

巷口到巷尾,不足百米,一溜低矮的舊房。理發(fā)店閃著紅色招牌,小酒館閃著黃色招牌,按摩房閃著粉色招牌。一群化濃妝的婦女在粉色招牌下歪歪斜斜地站著,像夜色里冒出的浮雕。巷子里最高的建筑就是那家破敗旅店了,共四層,窄窄的一棟,一樓是雜貨店,二到四樓是客房,想要住店得從雜貨店進(jìn)去到二樓登記。梅姐面館開在四樓東側(cè),沒有招牌,印了張海報貼在門上,分別用漢語和韓語寫著:“梅姐面館。面條,水餃,米飯炒菜。好吃不貴,歡迎常來。”

其實不印韓語也成,來這吃飯的大多是中國人,有的說東北話,有的說山東話,偶爾也有說韓語的,但仔細(xì)一聽,是中國朝鮮族。店面很小,只擺得下四張桌子,人多的時候吃飯得拼桌。來者都是回頭客,今天這幾位拼一桌,明天那幾位拼一桌,拼著拼著就熟了。老金和老王就是拼桌認(rèn)識的。

“韓國就是欠削啊,要不是抱緊了美國佬的大腿,中國稀罕搭理?”老金剝了瓣蒜丟進(jìn)嘴里,酒氣混著蒜味噴到老王臉上。

“中韓要是真因為‘薩德’鬧翻了,法務(wù)部是不是得嚴(yán)查黑工啊。”

“不用慫,我都跑黑一年了,每個月都說嚴(yán)抓,也沒見真查的。都是瞎他媽嚷嚷。”

“你是朝族,會朝語,真被逮了也能蒙混過關(guān)。我一句鳥語都不會講,被抓了就等著被遣返吧。”提到“遣返”兩個字,老王換了張哭喪的臉。夾了一筷子面條,食之無味,花白胡子上掛著幾滴醬色的面湯。

“瞅你那德性,跟通緝犯似的。”老金往老王杯里倒?jié)M啤酒,“咱哥倆再喝兩瓶?我請了。”

中國是韓國最重要的勞務(wù)輸出國,每年有大量勞動力跑到海外賺錢,其中有通過職業(yè)介紹所合法打工的,也有不少人成了非法居留的黑工,俗稱“跑黑”。去韓國跑黑的門路多種多樣,有人藏在貨輪里偷渡過去;有人報了旅游團(tuán),一過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還有一些年輕人本是留學(xué)生,讀個一年半載后輟學(xué)做了代購。老金原本握著工作簽證,跟隨海外項目來此打短工,項目結(jié)束后沒走,就這么一直黑在了韓國。四十多歲的人,除了一身蠻力沒別的本事,在韓國干體力活每月能到手一萬塊,回國哪有這待遇。

梅姐也是中國人,朝鮮族,盧武鉉執(zhí)政的時候就過來了。一開始也是打黑工,黑著黑著就嫁了個當(dāng)?shù)乩项^,拿到了永居權(quán),開了這么一家餐館。梅姐面館的生意自是不錯,但只有熟客才知道,面館里還藏著另一門生意。黑工沒有合法身份,無法在當(dāng)?shù)劂y行開戶,薪水日結(jié),都是現(xiàn)金,想要往家里匯款,只能找本地人幫忙。梅姐平日里就幫這些熟客們轉(zhuǎn)賬,一雙胖手接過黑工遞來的一沓現(xiàn)金,蘸著唾沫點了點錢數(shù),再從里面抽出幾張當(dāng)手續(xù)費。手續(xù)費比銀行貴,比地下錢莊便宜,是黑工能承受的價。

老金自打跑黑以來,每隔幾天就要來梅姐這里報到。打工時老板通常都管飯,不合口味還是其次,最要命的是筷子在菜里扒來扒去卻找不見一個油星。老金吃了半個月,胃里直打哆嗦,一狠心跑去烤肉店改善了一餐。韓國的肉太貴,五花肉在鐵板上滋滋冒泡時,他覺得簡直是自己的肉被架在火上烤。還是梅姐家實惠,牛肉面2500韓元,素面1500韓元,舍得放油和味精,就難吃不到哪去。吃了幾次后,老金發(fā)現(xiàn)素面也是從牛肉湯里撈出來的,除了沒肉,味道幾乎一樣,于是之后便只要素面了,省下的1000韓元換杯小燒酒,真美。

是日喝到深夜,解了乏,老金才告別老王,晃晃悠悠地往住處走。巷子里大部分招牌都熄了,唯有按摩房的粉色招牌還在暗夜里搔首弄姿。一位穿短裙的婦女伸手拉老金,嗲著嗓子邀他去店里坐。老金啐了口痰,罵道:“別不要臉,我在國內(nèi)有老婆孩子。”

從面館到住的地方,途經(jīng)一家服裝店,店開在街角顯眼的位置,卻鮮有人光顧。蒙灰的櫥窗里,缺胳膊少腿的模特身上罩著一件紫色皮草。這皮草從老金剛來韓國時就掛出來了,直到現(xiàn)在也沒賣出去。“羽絨服不是挺保暖的嗎,為啥老娘兒們都愛貂?”這是老金一直想不通的問題。老婆劉艷的發(fā)小自打買了貂后就變得愛串門了,隔三差五去他家坐坐,屋內(nèi)暖氣烘得人臉發(fā)燙,發(fā)小仍捂著貂不肯脫,說自己是寒性體質(zhì),萬不可著涼。劉艷為此氣郁了好久,每次穿羽絨服出門時,一張臉都拉得老長。老金在心里算了算匯率,這櫥窗里的貂比國內(nèi)的便宜不少,等賺夠了錢,給丈母娘和老婆一人買一件,看她們還嫌不嫌他沒出息。

劉艷的父母一直都看不上老金。他們起先說老金水命,劉艷火命,兩人在一起就是“水火不容”。又說朝鮮族的愛喝大酒,結(jié)婚后你就等著他不著家吧。扯東扯西,最后才迂回到主題——一個開破音像店的,有啥出息。劉艷淡淡地說:“跟他在一起,看電影不花錢。”

老金的音像店開在居民樓里,三十平的小屋,堆滿了盜版碟和磁帶。碟只租不賣,磁帶只賣不租。劉艷當(dāng)時是老金的?停蛔庖贿,暗生情愫!端{(lán)色生死戀》大熱時,別的音像店備了幾套貨都供不應(yīng)求,老金硬是留出一套給劉艷當(dāng)禮物。愛看韓劇的女人,都容易被感動,劉艷眼眶一紅,腦子一熱,就這么嫁給了老金。

老金是倒插門女婿,沒少遭岳父岳母白眼。結(jié)婚幾年后,添了個女兒,民族一欄隨父親落在了朝鮮族。岳父岳母老大不樂意,他們本就不待見女孩兒,再加上她不姓劉,還是“外族人”,即使連著血緣,也疼愛不起來了。恰巧二兒子——劉艷的弟弟生了個大胖小子,二老便把一腔慈愛全給了孫子。老金愛面子,受的委屈沒地兒說,只好就著酒吞進(jìn)心里。

日子緊巴巴地過,女兒眨眼上了中學(xué)。這年頭,毛孩子都會用電腦下片了,老金的音像店也早已宣告倒閉。身邊的朝鮮族朋友陸續(xù)跑到韓國打工,其中不乏賺了錢的。老金在朋友的游說下,也終于動了出國的心思。女兒大了,今后考大學(xué),談對象,用錢的地方多得是,趁著還身強(qiáng)力壯,不妨給女兒攢一筆嫁妝。但最重要的原因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就是終于有機(jī)會離岳父岳母遠(yuǎn)一點了。

找中介,辦簽證,憑著朝鮮族身份,老金順利出國,成了一名搬家工人。上崗前,所有外來打工者都要參與為期三天的培訓(xùn),學(xué)習(xí)韓國的法律和禮儀。培訓(xùn)師是個韓國老太太,講課用韓文,工友們大多聽不懂,上課時就趴在桌子上睡覺。老金沒有語言障礙,坐在教室第一排憑空生出了一絲好學(xué)生的虛榮,踴躍發(fā)言,認(rèn)真做筆記,課后翻譯成中文給工友們看。之后很長一段時間,他常;叵肫鹋嘤(xùn)的時光,那三天是他出國后甚至是這輩子最有尊嚴(yán)的三天了。怪不得要讀書,原來上學(xué)是這么帶勁的一件事,等賺了錢定要把女兒一路供到博士。

女兒快中考了,課業(yè)繁重,每周一三五七要上課外班,老金便挑二四六晚上跟家人視頻。出國前從電子城淘來的雜牌手機(jī),視頻畫質(zhì)粗糙,屏幕里劉艷的臉扁平模糊,像街機(jī)游戲里的卡通人。每次對話內(nèi)容大同小異,無非是匯報當(dāng)日去哪里干活,賺了多少錢,順便跟岳父岳母問好。聊到最后,他總是小心翼翼地問一句:“讓閨女過來聊幾句?要是在忙學(xué)習(xí)就算了。”

女兒十有八九是在學(xué)習(xí),留給老金和劉艷的永遠(yuǎn)是臥室緊鎖的門。老金嘴角抽了抽,嘿嘿笑了兩聲,“算了,別打擾她。”隨后又閑聊兩句,掛了電話。

公寓是一室一廳,和另外六個工友合租。起先是兩人睡臥室的雙人床,其余五人打地鋪,但都是大老爺們,無論哪兩人睡床都別別扭扭的。后來大伙一合計,偷著把床賣了,全都打地鋪,一下子舒坦多了。

“想老婆了?憋壞了吧?嫂子長得可真年輕。”一位工友笑嘻嘻地湊上來。

“滾,睡你的覺!”老金罵了一句,跨過地上橫七豎八的室友,去廁所洗澡了。

韓國企業(yè)重規(guī)矩,哪怕手頭沒活,工作時間也得裝出一副忙碌的樣子。老金最煩這點,由此得出了韓國人都愛裝逼的結(jié)論。這天去工廠搬貨,趁著上批貨剛走下批貨還沒到的間隙,老金坐在地上玩手機(jī)里的消消樂。玩得入神的當(dāng)兒,忽然覺得眼前發(fā)暗,一抬頭,負(fù)責(zé)現(xiàn)場協(xié)調(diào)的韓國員工正叉腰立在他面前。

“現(xiàn)在是工作時間,再發(fā)現(xiàn)你偷懶我會投訴給你的老板。”韓國員工指了指手表,亮晶晶的表盤反射著陽光,晃疼了老金的眼睛。

“這不是貨還沒到嗎?”老金站起身,拍了拍褲子上的灰,用韓語反問道。

“貨沒到,就站到那邊等著。希望你能提高下職業(yè)素養(yǎng)。”韓國員工指了指不遠(yuǎn)處。其他工友正在運貨區(qū)垂手站著,每隔兩三米一個人,目光空洞,百無聊賴,陽光穿透玻璃雨棚,把他們的影子釘在地上。不知道為啥,這場景讓老金想起了《動物世界》里的狐獴。

“你也就能跟我們牛逼。這要是在東北,早有人削你了。”老金一邊用母語泄憤,一邊也加入了“狐獴”的隊伍。

一直站到午休,工頭來發(fā)盒飯了,一只只“狐獴”癱在地上,變成了一堆堆融化的橡皮泥。老金吃飯像打仗,三下五下就把飯菜都扒進(jìn)嘴,沒有湯,米飯全都噎在喉嚨里,差點喘不上氣。他眼尖,早就發(fā)現(xiàn)廠子里設(shè)有免費的自動咖啡機(jī),都是穿襯衫戴手表的韓國員工在使用。他蹭到咖啡機(jī)旁,接了滿滿一杯,仰頭灌進(jìn)脖子里。有點燙嘴,甜中發(fā)苦,不大喝得慣。但想到是免費的,又有點割舍不下,于是又接了一杯,好像跟韓國人受的氣能從免費飲料里找補(bǔ)回來。一連喝了五杯,直到肥圓的肚子從皮帶上溢了出來。

這天下午,老金干活時使不上勁兒,心慌氣短,腿軟手抖,每隔十分鐘就想撒尿。和工友一聊,才知道咖啡這玩意兒是不能多喝的,一時間更感羞憤,總覺得是韓國人功于心計,把他給算計了。從此,韓國擠掉了日本,榮升為老金最討厭的國家。

然而煩什么來什么。當(dāng)晚回到公寓,還沒換下工作服,手機(jī)就響了起來,竟是女兒發(fā)來的視頻邀請。已經(jīng)記不清上次和女兒說話是什么時候了,看到她的臉出現(xiàn)在視頻里,老金一時講不出話來。女兒開門見山,要和他商量一下升高中的事。中考將至,班主任建議她報考朝族中學(xué),以她目前的的成績考重點中學(xué)難,但憑著民族優(yōu)勢,直升朝中沒問題,未來申請去韓國讀本科亦是不錯的出路。

白天受了韓國人的氣,晚上又得知女兒要來韓國求學(xué),老金一肚子火騰地被點燃了。“這破地方有什么好來的!我在這邊給人做牛做馬,受盡歧視,你還巴望著過來!不靠譜!”他先是罵了一通韓國人,又罵了一通女兒的班主任,最后數(shù)落到劉艷頭上,說她在家不管孩子。女兒丟下一句“你什么也不懂”就跑回了臥室。劉艷不知老金哪來的邪火,怎么肯忍氣吞聲,于是新賬舊賬一起算,在視頻里跟老金拌起了嘴,一直吵到手機(jī)沒電才不歡而散。

老金氣得睡不著覺,披上衣服,去梅姐那里喝酒。恰巧到了往家里匯錢的日子,雖說剛跟老婆鬧了不愉快,但錢不能不給。他掏出一疊現(xiàn)金遞給梅姐。梅姐數(shù)了數(shù),抽出幾張塞進(jìn)油膩的圍裙里。老金遲疑了一下,又從中抽出幾張擱在收銀臺上,“來盤芹菜豬肉餃子,再開瓶燒酒。”

老王在正對門口的位置瑟縮著,一雙眼不安地瞟著外面。“法務(wù)部真的開始整治黑工了,聽說警察會突擊檢查簽證。”

老金環(huán)視四周,面館果真冷清了不少,也不知那些熟客是被遣返了,還是怕遇見警察躲在出租房里不敢出來。他也害怕警察,錢沒攢夠,貂還沒買到手,如果真被遣返回去,不能再來韓國打工事小,在熟人面前丟臉事大。“都是造謠,真要把中國人都遣返,就沒人干活了。”他悶了一口酒,也不知是寬慰老王,還是在給自己壯膽。

“好像來真的了。”梅姐把餃子端上來,又拖了把椅子在他們旁邊坐下,圓潤的下巴指了指窗外,“知道那邊的冷庫嗎?十年前爆炸,死了不少中國人,之后法務(wù)部就開始嚴(yán)查黑工。有段時間,首爾飛北京的飛機(jī)上全是被遣返的中國人,男女老少哭成一片,真是可憐喲,F(xiàn)在中韓因為‘薩德’鬧僵,法務(wù)部趁機(jī)嚴(yán)抓黑工也不是沒有可能啊。”

老王喝著悶酒不說話,手心里的汗粘在玻璃杯上。過了半天,才幽幽地冒出一句:“要是真被遣返了,我還不如找棵歪脖樹吊死。”老金忙勸他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兒,被遣返也不是啥大事,犯不著尋短見。哪知老王竟嗚嗚地哭了出來。老金給他杯中的酒換成熱的。老王每喝一口,蹦出一句話,直到酒瓶見了底,才終于分享完他的故事。

老王快六十了,瘦得像猴,青黑的眼窩深深陷進(jìn)去,一看就不是做體力活的料。但打黑工是幌子,躲警察才是目的,這個警察既包括韓國的也包括中國的。半年前,老王欠了一筆賭債,數(shù)目不小,是個怎么堵也堵不上的窟窿。債主上門要錢時,二人發(fā)生爭執(zhí)推搡起來。老王為了自衛(wèi),操起一塊板磚往債主身上砸去,沒想到力量過猛,磚頭正好撂在對方腦袋上,當(dāng)場就給人家開了瓢。人死得抵命。老王怕死,給了黑中介六萬塊,藏在集裝箱里,乘貨輪偷渡到了韓國。

老金記起前不久還罵老王“跟個通緝犯似的”,沒想到一語成讖,作勢給了自己一嘴巴,好像老王是因為他這句話才落到如今地步似的。他又要了一壺酒,跟老王碰了碰杯,連說兩遍“沒那么容易被抓”,聲音輕飄飄的,像雪片掉在地上。

不知是不是因為“薩德”,最近活也不好找了,老金原本是挑活干,如今變成了活挑他。沒有企業(yè)愿意在這個節(jié)骨眼上雇傭黑工,雖價廉,但被警察發(fā)現(xiàn)后,企業(yè)主往往要繳納高額罰款。介紹人一再向老金保證,等避過風(fēng)頭,一定有干不完的活。老金說呸呸呸,別咒我,我可不想一輩子都是老黃牛的命。

自打和劉艷吵架后,老金一直沒聯(lián)系過她,現(xiàn)在失業(yè)了,更沒臉往家里打電話。他心想來韓國一年多,還沒正經(jīng)逛過,不如這兩天出去散散心,就當(dāng)是給自己放假了,反正到處看看也不花錢。

老金待的不是旅游區(qū),少有特殊景點,走街串巷一整天,也沒什么意外收獲。樓房低矮,街道狹窄,真沒啥看頭。但有一點比中國強(qiáng)不少,大冬天的,年輕小姑娘還光著大腿在街上晃悠。黑色高筒靴配白白的大腿,嘖嘖,百看不厭。想到自己也有一年沒碰過女人了,老金恨不得把眼珠子摳出來粘在姑娘的腿上。

街角開了一家藝術(shù)影院,規(guī)模很小,門可羅雀。按說這類場所向來不在老金的興趣范圍內(nèi),但這天影院放映成龍的《飛鷹計劃》,印著成龍?zhí)貙懙暮笞屗闹心鲆唤z暖意。他駐足良久,憶起了年輕時開音像店的日子,那時每天的工作就是一邊看碟一邊看店?赐昀钚↓埖目闯升,看完成龍的看李連杰,等把香港功夫片全都看完的那一天,音像店也終于走到了盡頭。老金摸了摸錢包,心想也就是幾杯燒酒而已,看場成龍大哥也值了。他去售票處交錢,拿到票后心里突然生出一種使命感,于是鄭重其事地對售票員說道:“成龍是中國人,不是你們韓國的。”

從影院出來時,天色已晚,空中零星飄著雪花。降溫了,老金打了個噴嚏,酒癮開始在胃腸里蜿蜒糾纏,于是加快腳步奔梅姐面館而去。越是沒錢,越不能少了酒,否則人活一世還有個什么勁。這一晚梅姐店里更顯冷清,老王不知是怕警察還是已經(jīng)遇到了警察,整個店里就只剩下老金一個。他燙了壺白酒,用舌頭尖滋溜滋溜地品,直到把一雙眼喝成了兩條縫。梅姐提醒他沒錢就少喝點,店小利薄不賒賬。老金呵呵笑著,說咱都這么久的交情了,咋還信不過我呢。

從面館出來,雪更密了些,氣溫低至零度,老金卻冒出一身酒汗。有了雪的映襯,按摩房的招牌更媚了,艷粉的燈光下,女人的臉幻化成看不出年紀(jì)的情色符號。她紅彤彤的指甲和白花花的大腿在老金面前招搖著,聲音黏稠得像一坨化掉的冰淇淋。老金只覺得血管如氣球一般膨脹,每一個毛孔里都似有巖漿噴出,兩只腳開始不聽使喚地往按摩房里挪。他伸手去捉那紅彤彤的指甲,卻撲了空,只握住了毛茸茸的一團(tuán)——是那女人身上的人造皮草。

由皮草聯(lián)想到街角的服裝店,聯(lián)想到老婆,聯(lián)想到丈母娘,聯(lián)想到全家老少。只需一瞬間,老金的大腦就倒帶回醉酒前的狀態(tài)。他拔腿逃出按摩房,好像唐僧逃離盤絲洞,生銹的門在身后吱嘎吱嘎地響。女人不明就里,追了出來,紅彤彤的指甲摳進(jìn)老金的粗布棉大衣。

“滾,我他媽有老婆孩子!”老金酒勁還沒完全消散,一身蠻力不知收斂,猛地甩了下膀子,女人就跌到幾米開外。天冷地滑,女人一個趔趄沒站穩(wěn),額角撞到了墻上,細(xì)高跟鞋在薄薄的雪上畫出兩道波浪線。

女人捂著頭坐在地上哀嚎,也不知是痛的,還是覺得受到了侮辱。按摩房其他姐妹們也跑了出來,圍著女人七嘴八舌。有人罵老金是神經(jīng)病,有人說要不要報警。老金本想上前道個歉,畢竟打女人實在不厚道,但聽到“報警”兩個字,周身打了個寒顫,再看不遠(yuǎn)處兩個穿制服的正在路燈下逡巡,也不管厚道不厚道了,只顧著腳底抹油一路往公寓狂奔。

路過街角的服裝店時,老金剎住了腳步。皮草還罩在瘸腿模特身上,仍是往日的模樣,此刻在他眼中卻多了幾分神性。他喘著粗氣,深深彎下腰,雙手合十對著皮草拜了三拜,“保佑我別犯糊涂,保佑我多賺錢,等把你買回家了一定先擺在臺上供起來。”月色單薄,玻璃櫥窗映出了他那張泛著油光的臉。

老金前腳到家,后腳就掏出手機(jī)跟老婆視頻。手機(jī)響了足足半分鐘,劉艷的臉才出現(xiàn)在屏幕里。她見到老金劈頭就問:“這么長時間不來個信兒,你是外頭有人了吧?”說者無心聽者有意,經(jīng)歷了方才的小插曲,老金心里難免咯噔一下,于是慌忙賠上笑臉,講了幾句漂亮話,又關(guān)心了一下岳父岳母的健康,夫妻二人至此和好如初。老金問女兒怎么樣了,又說想讀朝中就讀吧,她就是想去美國也供她。劉艷把手機(jī)換了個角度,攝像頭對準(zhǔn)了女兒臥室的方向。臥室門仍是緊緊關(guān)著,窄窄的一扇門卻堅固如城墻。

游手好閑十來天,老金終于接到了活,去工地清理建筑垃圾。薪水比搬家公司高,但是要項目結(jié)束后統(tǒng)一結(jié)算。這種活又臟又累,還有安全隱患,放在往日老金是壓根不考慮的。但想到最近手頭實在不寬裕,只好答應(yīng)下來。

老金只干了一天就受不了了。廢料裝在大號麻袋里,每袋有五六十斤,全靠人力運到拖車上。有經(jīng)驗的工友通常是先背對麻袋半蹲,雙手伸到背后抬起麻袋的兩角,再用巧勁把全部重量壓到背上,如此這般,方能把受傷風(fēng)險降到最低。老金急于求成,掄起麻袋直接扛到肩上,他原本腰椎就積了些老毛病,這樣運了兩個來回后,腰腿已經(jīng)像通了電似的打顫。那是音像店剛關(guān)門的時候,老金倒騰起舊家電,每天蹬一輛破三輪車走街串巷地吆喝,把人們淘汰下來的電器用很低的價格收購,再以高一點的價格賣到二手市場。當(dāng)時空調(diào)在老家還是稀罕物件,盡管夏天不炎熱,冬天有暖氣,一些有錢人家還是紛紛購置了空調(diào)當(dāng)擺設(shè)。岳母電視購物看多了,有點眼饞,便一直攛掇老金也淘一個回來,且再三囑咐只要立式,不要掛式,擔(dān)心那么大個東西掉下來砸到人。老金的腰就是搬空調(diào)上樓時扭到的,送貨工只負(fù)責(zé)把空調(diào)送到樓下,運到五樓得再加錢。這么多年來,老金的后腰一到陰雨天就隱隱作痛,而那臺空調(diào)立在客廳角落里,幾乎沒怎么派上用場。

酒治百病。這是老金給自己開出的藥方。梅姐家的酒不知道真假,啤酒澀,白酒辣,但只要能醉,就都是好的。老金揉揉腰,想到明天要去干活,后天也要去干活,可能咽氣前都要像只工蜂一樣勞心勞力,一身的力氣霎時流瀉得無影無蹤。他跟老王碰了下杯,聲音中流露出悲苦,“說真的,你出來這些日子,想不想家?我有時候?qū)幙刹粧赀@個錢,回去受丈母娘的氣,也比在這受韓國人的氣強(qiáng)。反正在哪兒都是憋屈,還不如回家。下次再遇到警察,我不躲了,遣返就遣返吧……”

話沒說完,老王已經(jīng)像猴一樣跳了起來,撒腿就往后廚跑。老金一回頭,兩名警察正從樓梯口走來,帽子上的警徽閃閃發(fā)亮。見到穿制服的就跑幾乎是所有黑工的DNA,老金哪還記得剛才的酒話,追著老王也往后廚鉆。另外幾個客人看到這架勢自然吃不下飯了,撂下筷子四散逃竄。一時間餐廳里叮叮咣咣,桌椅板凳被撞得東倒西歪,啤酒白酒混著面湯灑了一地。

梅姐的后廚不足五平米,地面又滑又黏,膠鞋踩在上面吱嘎作響。老金縮緊身子躲在水槽下面,頭發(fā)和臉掛滿了油垢,爛菜葉子的腐臭味從下水口冒出來,惹得他胃里直翻騰。老王用唇語說:“你這兒不行,警察一進(jìn)來就能看到。”老金以唇語回應(yīng):“那咋辦?還能躲到哪兒去?”

老王指了指窗。老金探身看下去,頓時明白了老王的意圖。

那是后廚唯一的窗子,朝北,正對著一片工地,此時已經(jīng)收工。從窗子往下望,是一條沒有路燈的無名小路,漆黑一片,鮮有路人經(jīng)過。大活人從窗子爬出去,幾乎碰不到任何目擊者。每層樓的窗外都用鋼板搭建了遮雨檐,鋼板的寬度恰好能容納一只腳。老王的計劃是沿著排水管爬到三樓的遮雨檐上,等警察走了,再順著排水管爬回來。

連著幾天都沒見到太陽,烏云散了之后還是烏云。老金的側(cè)腰不吃勁,一用力就牽連半個身子都跟著痛。他放下麻袋,坐在地上喘口氣。工頭看不慣,上前罵了幾句。老金只好抬起屁股,氣運丹田,然而麻袋紋絲不動,人卻栽在了地上。再掀開衣服看,腰窩那里腫得像饅頭。沒法干活了,只得退出項目,老金扳著手指頭算了算,一共背了六天麻袋,問工頭能不能先把錢給了。工頭說現(xiàn)在還結(jié)算不了,你下個禮拜再來吧。

下個禮拜拖到下下個禮拜,又拖到下下下個禮拜。老金終于明白,自己是被人耍了。黑工的權(quán)益沒有合法保障,即使被欺負(fù)了也是啞巴吃黃連。有些良心被狗吃了的老板看準(zhǔn)了這一點,專找黑工干活,之后又一直扣著工錢不給。錢不是不能要回來,只要手握證據(jù)就能起訴,但通常工錢要回來了,人也就要被遣返了,歸根結(jié)底是兩敗俱傷。

腰傷一直不好,沒法干重活,人自然也越來越窮。越窮就越愁,越愁就越想喝酒。老金從早到晚賴在梅姐的店里,喝醉了就睡,睡醒了就喝,偶爾把酒杯往對面一送,含混不清地道一句“老王,走一個”。玻璃杯晃了兩晃,酒有一半都灑在了桌子上。老金對面的座位空蕩蕩的,沒有半滿的酒杯,也沒有老王。

老王是失足摔下去的。

那晚天太黑,風(fēng)又大,老王翻出窗子時,身子在半空中晃了兩晃。老金用爛菜葉子丟老王的腳,比劃著手語喚他回來。老王不理,執(zhí)意沿著排水管往下爬。窗子被風(fēng)吹得嘩啦作響,老金縮在水槽下面渾身打顫。他看見老王的雙腿慢慢沉下去,隨后上半身也跟著沉了下去,當(dāng)老王的頭也消失在他的視野中時,夜空突然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吸走了所有的光。

幾秒鐘后,窗外傳來“咚”的一聲悶響。老金頭皮一麻,心想壞了,出事了,但兩腳卻像被焊在了原地,一動也不能動。他側(cè)著耳朵,在黑暗中捕捉到了幾聲絕望的呻吟,也不知道這呻吟是來自老王,還是呼嘯的風(fēng)。四樓不算高,如果這時候沖出去叫救護(hù)車,老王興許還有救,但同時也把自己暴露給警察了。下水道又涌出一股腐臭味,老金捂住鼻子嘴巴,嘔吐物混著眼淚一齊從指縫噴了出來。

救護(hù)車來的時候,老王已經(jīng)在寒冷堅硬的地面上躺了半個鐘頭。車燈把小路照得白燦燦的,穿制服的和不穿制服的,鬧哄哄地圍在出事地點。梅姐跟老金說你們瞎跑啥,警察是來調(diào)查樓下旅館的盜竊案的,他們不管黑工白工的事。老金哦了一聲,卻還是往陰影里退了幾步。他注意到,老王被抬到擔(dān)架上時小腿抽搐了一下。他應(yīng)該還活著。但愿他還活著。

“差不多就得了,我要關(guān)門了。”梅姐叫醒爛醉的老金,催促他結(jié)賬。

“咱倆這交情,不會欠你的。先賒著,賺了錢就還你。”老金吐出含混不清的兩句話,腦袋又栽回了桌子上。

“店小利薄不賒賬。”梅姐奪走老金的酒杯,把他一路送出了門。

凌晨兩點的小巷寂寞得像一座墓園。理發(fā)店的紅色招牌滅了,小酒館的黃色招牌滅了,按摩房的粉色招牌也滅了。老金飄飄蕩蕩地走在路上,仿佛一縷走丟的魂。走著走著,左腳絆到了右腳,右腳卡住了左腳,整個人晃了幾下,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先生,你家在哪里?需要幫助嗎?”路過的年輕警察彎下腰,關(guān)切地問。

“嘿嘿,警察來了。我家在中國吉林,我是黑工,你來抓我啊!遣返我。”老金用母語嚷嚷著,糊了對方一臉酒氣。

“一個酒鬼而已,別管了。”另一位較年長的警察捂住鼻子,拉著年輕警察離開了。

“喂!我是黑工!快他媽來抓我!送我回家!”老金跳起來,大力揮舞雙手。聲音嘶啞干澀,如一把鈍刀,在寒冷的空氣中割開一道粗糙的口子。

然而兩個警察越走越遠(yuǎn),背影漸漸融入了沉沉的夜色。

老金突然朝街角的服裝店奔去。皮草還在那里,老金瞇縫著眼看,覺得它比任何時候都艷麗逼人。他搓了搓手,從墻角拾了塊稱手的磚頭,掄圓胳膊朝櫥窗砸去。玻璃嘩啦碎掉,報警器應(yīng)聲響起。老金跨進(jìn)服裝店,從模特身上扒下皮草。皮草的毛不夠光滑,也不是很軟,但足夠厚實暖和。老金把臉埋進(jìn)皮草中,腫脹的喉嚨里發(fā)出一攤嗚嗚的哭聲。

尖利的警報聲劈碎了凌晨的寂靜。老金抱著皮草仰躺在地,心想就快要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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