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靈深處的豐碑------讀《魯迅全集》

從傍晚到了子夜，靜靜地，一個人靜坐窗前，任冷雨打著窗欞，燈下一盆吊蘭淡淡地涂抹一壁翠色書柜。夜風蕩起，身上微微泛起寒意。我又隨手翻起了書桌上的《魯迅全集》，這是我最鐘愛又百讀不厭的一部書。夜雨淅瀝，燈色愈顯昏黃。

魯迅，一個偉大的名字。讀小學時老師就介紹說先生是什么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三個“家”，在我幼小的心目中，疊起了一座高大的形象。

讀中學后，懂得多了，先生的名字和他的事在我耳中也灌得多了起來。先生原本不姓魯，姓周，叫周樹人，字豫才，浙江紹興人，出身于封建破落家庭。早年，只身到南京江南水師學堂就讀，受西方科學的熏陶，留日學醫(yī)。幾個“電影鏡頭”改變了他的人身道路，以筆作劍，劃破那黑暗，挑出些許亮色，這就是我當時認識的魯迅。但他的文章我依舊讀不大懂。

參加工作后，因當老師常給學生講先生的文章（現(xiàn)轉行從政），我對先生的作品產生了極大的興趣。阿Q的愚昧可憐，孔乙己的迂腐可笑，祥林嫂的凄楚可悲，小閏土的天真可愛……給我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象。于是，我不顧一月才幾百元的工資，很慷概地買下了手邊這套十六卷本的《魯迅全集》。

文如其人，讀了先生的書，心里默默映出一個特寫鏡頭，再不是模模糊糊，而是實實在在的了。無月的夜，一個亮點閃閃的，輕煙裊裊——先生是不甘沉在黑暗里的。一張面孔被照亮著，寬寬的額，躺著沉思的溝。頭發(fā)豎著，分出棱角，濃眉下露出這樣的一雙眼睛：憂慮的，不知容下多少悲哀；犀利的，要刺破黑暗追覓光明。硬硬的胡子立起來，像刺，會扎人……

現(xiàn)在，我尤其喜歡魯迅的雜文。先生的雜文，蘊蓄著無盡的能量，在過去是以掀開所謂“正人君子”的外衣，使之戰(zhàn)栗；而今卻常常吸引我伏案于燈下，啃那些使我血液沸騰、蕩氣回腸的一段段，一行行……

怎樣的相貌，怎樣的性格，怎樣的人生，我時常在想……

先生是很難相處的吧？有人說他睚眥，范愛農也反對過他。先生的眼睛里是不容揉進沙子的，他不能忍受別人的錯處——特別是退卻和懦弱。他大聲喝出你的不是，痛到你的心里，真正的朋友會感激他，有的人卻憤恨了，四處造謠。這又怎是先生的錯處呢？

先生是很熱情的。為了一個青年的鞋而跑了大半個北京城。同意年輕人辦報而甘愿受牽連。青年們常聚在他的周圍，傾聽他的呼吸，他的吶喊：“世界日日改變，我們的作家取下假面，真誠地、深入地、大膽地看取人生，并寫出它的血和肉來的時候早到了，早就應該有一片嶄新的文場，早就應該有幾個兇猛的闖將！”先生正是這樣的闖將——在二十年代到三十年代，先生是引導著萬千青年知識分子走向戰(zhàn)斗，走向這樣的道路的旗手。

先生也是直爽的。他敢說，說出《對左翼作家聯(lián)盟的意見》；他敢笑，笑那《二丑藝術》；他敢罵，罵那《聰明和傻子和奴才》；他敢打，痛打《“喪家的”、“資本家的乏走狗”》。先生，真豪杰也。

先生更是深刻的。他常懷著三閭大夫般的曠世憂憤，用一支如太史公一樣的奇倔文筆去書寫黑暗。他曾說：“我的的確確時時刻刻解剖別人，然而更多的是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因為先生常常探索、解剖的是背負著幾千年封建思想道德，生在半殖民地半封建社會中的中國人的靈魂，他精神世界的痛苦、愛、恨、理智、情感就表現(xiàn)得特別強烈。在先生那里，愛與憎，希望與絕望，決絕與眷顧都是緊緊融合在一起的。他始終不斷把自己置于絕地，解剖自己也解剖傳統(tǒng)文化。而對傳統(tǒng)文化的批判，不是居高眾人之上的“審判”，而是把自己擺進去。因此，站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敢于挖掘民族一切病根，尋找療救藥方的“精神界之戰(zhàn)士”。先生義無反顧的理性精神如一盞高高吊起的孤燈，光芒穿越了時空，一直照亮至今。先生，真乃民族魂也！

曾幾何時，先生被人為地抬高到超凡入圣的“神壇”，一段時間，又遭到一些人的不公正、不公平的議評甚至詬罵。幾度誤解，幾度懷疑，幾度逃避和疏遠，終究還是回歸了�，F(xiàn)在我們讀先生的文字，或許會覺得他過于冷峭和沉重。的確，先生缺乏梁實秋的閑適，林語堂的“性靈”，周作人的散淡，徐志摩的詩情畫意。然而，如果那個時代只給我們留下吟風弄月的感性文字，只留下一片悠然淡漠的文人趣味，那么，我們又怎么能體味到那個時代的黑暗?那個時代，在我們眼里恐怕只是一具時間的骸骨罷了。

魯迅的逝世是上個世紀后半期的悲哀。而在物欲橫流、急功近利、事事人人都追求金錢效益的今天，愛讀書，讀好書的傳統(tǒng)早已丟失在經濟大潮中了，這不能不說是二十一世紀前期的悲哀。人們不讀書了，更不讀魯迅的書了，先生是越來越寂寞了。每每想起這些，卻不禁有些悲涼了，難道先生的思想和精神已經只是文學史上的一筆而可以輕輕帶過；已經作為一份文化遺產而被束之高閣了？！

當我們沉醉在商業(yè)經濟的喧囂中無法自拔時，一顆浮躁的心又怎能容得下那充滿痛苦的靈魂拷問和鋒利無比的匕首投槍？看看老一輩學人，他們在文章中那么深切的懷念先生，他們不斷以吶喊告誡我們：今生今世，年輕一代一定要讀魯迅！不讀他，我們無法直面繁雜的人生；不讀他，我們無法看到心靈深處的鄙陋；不讀他，我們無法守住那片高潔的精神家園；不讀他，我們無法具體而透徹地了解中國！

讀先生的作品，隨著理解的深入，漸漸地，在我的心靈深處，默默樹起一座豐碑，潔白的小花圈圍繞其間，上面書寫著殷紅的字——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血！

在這秋雨瀟瀟的夜里，靜靜地翻著先生的著作，心里涌起一陣莫名的感動。是的，只要先生的書在，就一定有人讀；只要有人讀，先生的思想和精神就會綿亙不絕地傳承下去。先生一直在以一種父親般的博大胸懷寬容著我們。他在等待，等待著我們走出浮躁的海面，等待著我們以后輩學人的身份，帶著一顆不沾染世俗氣的心，去與他進行靈魂深處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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