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社會里,歷史這門學問是很邊緣化的,顯得渺茫而遙遠。上個世紀初的時候,曾有個人對xx大學的洪業(yè)教授說:“歷史”這個詞聽起來有點像“立死”,是一種要死的學問。這看法在今天也算普遍吧,比如在大學生選擇專業(yè)時就看得出來:進了歷史專業(yè)的同學,大多沒把歷史當作第一志愿。
史學家時不時地想為自己的職業(yè)辯護,申說它如何“有用”。這方面說法很多了,不勞我來重復(fù)。我個人也以為“史學無用論”不怎么全面,不過卻樂于承認,由于社會變遷,歷史經(jīng)驗不再像古代那樣,能長久地保持實用性了。假如這“用”意味著“實用”的話,那么在這一角度論證史學對現(xiàn)實有用,確實不怎么容易。在求職時你夸耀自己的史學素養(yǎng)有助工作,對方信不信服可是沒準兒的事情。我想還是持誠實態(tài)度為好,承認史學跟實用技術(shù)不同。比如說,它不能夠當下就創(chuàng)造出經(jīng)濟效益或社會效益。假如著眼于求職就業(yè),那真的不妨選擇或輔修其他學科。
若不是從“實用”,而是從“史學對人類生活是否有意義”這一角度提問,那么還有另一些回答。“實用理性”是中國人的特有思維方式。對一門知識非得要問它是否“實用”或“有用沒用”,中國人是很容易提出這類問題的。
不過兩千多年前古希臘的歐幾里得講授幾何學,有學生問他這學問能帶來什么好處?歐氏叫仆人給他一塊錢,還諷刺道:這位先生要從學問里找好處啊!哲學家維特根斯坦臨終時回顧了自己的一生思考,隨后告訴人們:我度過了美好的一生。作家王小波在他的《我的精神家園》里面提到,他的大學數(shù)學老師對他們說:我所教的數(shù)學你們也許一生都用不到,但我還是要教,因為這些知識是好的。王小波為此而深深感動了,我也為此而感動。我也想說,歷史知識是好的。史學是許許多多學問中的一種,它也跟各種學問一樣,使我們聰明,給我們快樂。
靠歷史知識能不能掙來錢,或者能不能贏得什么領(lǐng)導(dǎo)人的惠顧垂青,都不是史學自身的價值所在。就算有人能用歷史這門學問弄到很多別的東西,依然如此。史學僅僅是一門學術(shù)。它既有科學的精深嚴謹,又像藝術(shù)一樣美妙動人。古希臘神話的九位繆斯(文藝女神,Muse)中,居首的是克萊奧(Clio),她是一位司歷史的女神。史學的藝術(shù)魅力,在人類社會中確實是永恒的。這魅力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從根本上說,了解歷史,是人類精神生活的固有方面。
德國哲學家文德爾班曾這么說:“人是有歷史的動物”;英國史學家卡萊爾也曾談到,“有些原始部族在算術(shù)上甚至數(shù)不到五,但是也有其歷史”。即使是很原始的部族中,也往往有專門講述歷史的人,盡管講述的內(nèi)容充滿了神話傳奇。史學的起源,幾乎和人類社會一樣古老。傳說中國在x帝時就有了史官,比如發(fā)明文字的蒼頡。比較能確定的早期史官大概有兩種,一種是背誦史實和系譜的瞽蒙,他們看來更古老一些;另一種是用文書記事的史官,他們出現(xiàn)在書寫開始發(fā)達的較晚時候。
在古羅馬政治學家西塞羅看來:“一個人如果對自己出生以前的歷史毫無所知的話,這個人就等于沒有長大。”動物就沒必要知道自己的歷史,這對它們的生活沒什么意義。可是人類有精神生活,有自我認識的內(nèi)在渴求。而人群構(gòu)成和進化的線索和法則,是埋藏在歷史之中的;人性,是由傳統(tǒng)所塑造的。人類自我認識的重要方式之一,就是訴諸歷史。
科林伍德有言:“嚴格說來,沒有人性這種東西,這一名詞所指稱的,確切地說,不是人類的本性而是人類的歷史。”雅斯貝爾斯的一段話也說得很好:“對于我們的自我認識來說,沒有任何現(xiàn)實比歷史更為重要了”,它顯示了人類最廣闊的境界,提供著生活所依據(jù)的傳統(tǒng),指點我們用什么標準來衡量現(xiàn)世,解除“當代”所施加的無意識的束縛,“教導(dǎo)我們要從人的最崇高的潛力和不朽的創(chuàng)造力出發(fā)來看待人”。
割斷了數(shù)千年的深厚文明,只有“當代”而無“歷史”,我們所生活的世界就只是個單薄貧乏的平面。但人類不是這樣的,人類的生活有一個千萬年的縱深。人們要了解古往今來各種各樣的文化形態(tài),了解各時代、各民族對真善美、假惡丑的不同理解,了解一種生活方式向另一種生活方式變換的因果。人類一代一代地積累著這些知識和看法,正是它們的總和塑造了人的特質(zhì)、人類的形象,使我們得以突破“當代的束縛”,知道了我們正在做的是什么,我們應(yīng)該做的是什么。
尤其是中國人,他們擁有強烈厚重的歷史感。歷史有如一條奔流不息的長河,溝通了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個體生命,只有匯入這條長河才能獲得永恒,“名垂青史”幾乎是人生的最大成功,為了“留取丹心照汗青”,賢人們寧肯舍生取義。人們習慣于在歷史中尋找自我:君主效法堯舜,大臣自比諸葛,武將則追蹤岳飛。浩如煙海的史籍之中,凝聚著中華民族固有的文化氣質(zhì),潛藏著他們對宇宙、社會和人生的特有看法。
史學就是這樣一門學術(shù),人類生活中有它的一席之地,會有一些人投身其中而以之為事業(yè),也會有人關(guān)注他們的思考和探索。從事學術(shù)不比其他行當更高貴,但也并不更低微;史學不比其他的學科更高明,但也并不更低微。當然,學歷史多少需要一點兒“傻氣”,因為得付出“機會成本”、犧牲另一些誘惑,所以優(yōu)秀的歷史學者,較多出自淡泊執(zhí)著的人。然而他們?yōu)槭裁磮?zhí)著于此?追尋悠久漫長的文明歷程,洞察人群進化的內(nèi)在奧秘,感受千XX年的苦難和歡歌,審視千XX年的坎坷和輝煌,以至從一片甲骨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古國的存在,由一塊碑文澄清了一場戰(zhàn)爭的過程……是這些吸引了他們,足以使他們執(zhí)著于此嗎?
而我們該由怎樣的態(tài)度,開始學歷史呢?我建議,別把歷史學習看成就業(yè)求職的培訓(xùn),在xx歷史系學習不該如此。史學提供一種特有的訓(xùn)練,我們從一些看似枯燥艱澀的東西開始,逐漸去領(lǐng)會一種學術(shù)的境界,去掌握一種求真的技能,去積累一種貫通今古的智慧、去培養(yǎng)一種對人類命運的關(guān)懷。那理性和良知的訓(xùn)練,才是使人終身受益的東西,也是我們的校園為什么會成為“精神家園”的東西。
一生中有若干年在大學度過,與五千年的歷史與文明對話,是值得珍視的機會。讓我們開始學習吧,歷史系的四年時光,你不會毫無所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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